我对国家没愧疚,却对不起妈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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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饶平如是黄埔军校第十八期学员,祖籍江西抚州南城县,参加过抗战、内战。 他一度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战争,又因为和妻子美棠一起而厌倦了战争。六十年的相守历尽坎坷,好容易最后又在一起,美棠却身患重病且渐渐失去记忆。在美棠去世后,饶平如每天笔耕不辍,手绘了18本画册,记述了他与美棠从初识到相处的近六十年时光,取名为《平如美棠:我俩的故事》。饶平如已经90岁,但对妻子的爱却从未磨平。 “磨平?怎么讲能磨的平呢?爱这个世界是很久的,这个是永远的事情。”他说。本文为饶平如口述,讲述他故乡的故事,里面有他的童年教育,有和美棠共同的回忆,也有对母亲深深的怀念。
回乡
我的家乡在江西南城,小时候也在江西南昌住过。
我现在还是南昌的口音,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,人家一听就知道是“江西闲话”。“乡音未改”,这个乡音不会改的,改不了。我在上海有表兄表弟,他们是南昌人,我们有时候在一起就讲南昌话。
我最近一次回家乡是2013年11月。那次我去江西,为的是举办和美棠的钻石婚纪念礼,这是我对美棠的一个承诺。我做了一张6寸的美棠照片,放在口袋里,等于两个人一起去了。
我和美棠当年是在江西大旅社举办的婚礼,当时那里是南昌最好的地方,租一个场面是一千块钱,江西中上层的人士都会选择在那儿举办仪式。解放后,江西大旅社已经改成“八一纪念馆”。现在那里不能够办大型的纪念礼,主办方就在我们住的宾馆里的四楼布置了一个礼堂,用来举行“‘平如·美棠’我们的钻石婚纪念礼”。纪念礼的台上有一台钢琴,我自弹自唱了一段《魂断蓝桥》,这首歌是我爱人结婚以前最喜欢唱的,唱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。
美棠生前与我曾相约,在结婚60周年时将携儿孙赴南昌故地举行钻石婚礼以资纪念。
办完仪式,我们离开南昌,先往临川。成年以后,我跟美棠见面就是在她临川的家里。现在临川的房子已经找不到了,柚子树还在,但位置变了,围在一所学校里。我就带了几片柚子叶和一个柚子走。回到上海家里之后,我把它们供到美棠像前,告诉她,这是家里的柚子树,家里的柚子。
去完临川,我们再往南城。南城现在有老城、有新城。新城已十分现代化,老城留了四条街,但跟以前不一样,路也不同。
我家的老屋“倚松山房”,原来在北街的一条巷子里。本来这条小巷是没有名字的,因为我爷爷是翰林大学士,所以它有了个名,叫“学士巷”。如今巷子的模样已经全变了,根据街墙,我才能推测出我的老家到了。
现在我家原址里住着的是别的人家,出售水产,环境有点凌乱。走到里面,可以看到老家客厅的一个山墙,小厅里面曾是我妈妈的房间。房子都改掉了,只剩这一个角还在。只剩这一点点了,老家没了,我抱着一根老柱子就哭了。走到街上,跟今天的邻居们谈谈,老太太给我们讲了不少老房子后来的故事。
随后我们去了麻姑山,那是南城最好的一个地方。山中有个平原,那个地出产的米非常好吃,因为是山上的泉水灌溉。我妈妈曾在那里给我买过二十亩地,倒不是要做地主——封建时代,老了怎么办?买点田,我不会种,可以请人家种。有规矩的,你拿多少我拿多少。反正这个田,强盗抢不掉,小偷偷不掉,火烧也不怕,比较安全。有二十亩地,至少老了还有饭吃,有点米可以换点菜。这是从前的观念,有块地踏实,算是个老来保障,如今也没有了。
我的五个孩子,除了(大儿子)希曾,都出生在上海,老家没去过,没有“家乡”这个概念,只有我们这一辈有乡愁。这次回南城,我跟他们讲,以后来老家的机会就更少了,所以至少要到老家来一趟,哪怕一生就一次。
儿时的教育
我的爷爷叫饶芝祥,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。当年他参加科举考试,得了“二甲第十三名”,同榜的第一名就是著名的南通的张謇。爷爷那年科举的金榜现在还收藏在台湾故宫博物院资料室里。
爷爷曾写给光绪皇帝四个奏折。第一个奏折是劝光绪皇帝实施宪政,实行宪法;第二个奏折弹劾一个贪官;第三个奏折是给老百姓减税,有些税不合理;第四个奏折是改革小学课程,小学课程内容不好。他的奏折都藏在台湾故宫博物院,我复印了回来。
记得小时候我爸爸教我们写毛笔字,就是临我爷爷的字。爷爷写过一个家训,“忠厚传家久,读书继世长”。就是说要读书,只有读书才能把这个家一代代传下去;要忠厚,不要害人家,才能够维持这个家道不坠落。
家庭对我的教育,是无形之中的,是从小到大的文化熏陶。比如,去外婆家做客,舅妈给我夹面条,说“我们要长(常)来长(常)往”,给我夹肉就说吃一个“大块文章”。我虽然小但听得懂。我爸爸平时从来不给我辅导功课,但是吃饭的时候,他经常会给我们讲个故事,念两句诗。
我在小学时有次画了张水彩,上面是天,下面是水,我爸爸来得巧,看见了说:“给你题几个字吧!‘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’。” 夏天,我看天上的云,云时刻在变,爸爸就吟一句“夏云多奇峰”。
有一次,他兴趣来了就讲了个故事,中间还有典故。说有一个大国,一个小国,大国要征伐小国,却先出一个对子,说小国对得好就不打它。什么对子呢?“朝无相,边无将,汝国家,玉帛相将,将来难保。”怎么对法,才能不卑不亢?小国有个人就对上了,说“天难度,地难量,我皇上,乾坤度量,量也无妨。”
我的妈妈讲故事也讲得很好,讲到《六尺巷》还哈哈大笑,还讲《二十四孝》。
我妈妈是官家小姐,是有修养的大家闺秀。买菜炒菜之类的事情她是从来不做的,平时就写诗填词,搞些文学方面的东西,跟《红楼梦》里面的人物差不多。我妈妈的诗稿有厚厚一叠。写些什么内容呢?某某过生日了、生了个崽之类,也有春花秋月,风花雪月。她写诗也不是随便拿什么纸就写,都是写在印了花的诗笺上。
我妈妈为人非常和善,讲话从来没有句大声的,很温柔,对佣人也这样,是传统中叫“斯文”的那类人。她良心好,信佛教,我们家还有佛堂,拜观音菩萨。这些也对我产生了无形的影响。
我们小时候父母就是这样,没什么特别给你,有空了、想到了就跟你谈一谈。不是刻意教我,而是像这样,随意讲些故事、念些诗。
我读的是新式小学,四书五经我没读过,父亲在我读六年级时的暑假请了一位老先生教我。这个老先生很有眼光,《四书》不是有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吗?他先让我学《孟子》。为什么?因为《孟子》里的文章写得好。
那时我们小学一个班级有四五十个学生,教室是一个庙改建的,本来叫南昌第十三小学,后来改成珠市小学,现在还在。学校里学国文、算术、历史、地理和常识。考试跟现在不一样,就出个题写篇文章,你这个人什么水平一看就知道了。你的字写得怎么样?你的文章结构怎么样?你用的词语怎么样……全部都知道了。
我喜欢国文和美术,也喜欢出奇制胜。高中一年级时,国文老师出题目造句,什么句子呢?用“之乎者也”的“也”造句,我只填了两个字,“雁过也”。这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名句。老师一看就非常欣赏我的答案,加以表扬,又接着朗诵下去:“雁过也,正伤心,却是旧时相识。”
童年的玩闹
小时候我们买的玩具不多,都是自己做玩具想方设法来玩。
当年在家里,我住天井这边一个小厢房,我侄子住对面的屋子。我搞了一个电报。两个房间都各拉一根线,把马口铁香烟盒的盖子拿来,钉在墙上,再吊一个锤子,用一根绳子串起来。我一拉,那边就“当”地响一下,他一拉,这边就“当”地响一下。有了这个东西之后,我就给铃声编码,做了两个密码本,他一本我一本。“当,当当”就表示“一、二”,“当当,当当当”就是“二三”,“当,当当,当当”就表示“倒杯茶来”,“当当当当当”表示“拿本书来”,我就这样差遣他们。那时才十一二岁,我就是个享受派了。
我还自己印刷邮票,写信给我侄子。我用马粪纸剪个形状,贴到另一张马粪纸上,再用笔把红的绿的颜色涂上去,一张邮票就出来了,然后就发信给对面,指挥他做事情。
也有调皮捣蛋的事情。夏天晚上很热,父亲请来的老先生给我补课的时候,我就在背后放一把扇子夹在椅背上,再搞根绳子系在脚上。一拉,扇子就扇一下,像是自制风扇。老先生高度近视,看不见那根绳子,就看到扇子不停扇,以为闹鬼,吓了一跳!
南城有座山,山上有座塔,那座塔好多年了,叫“聚星塔”。有天早上,我一个人去探险。塔里是一条很窄的石阶,螺旋形地通向塔顶,但塔身中间的木头都烂掉了,塌了。我就这样爬到最高层,去看城里的风景。现在想来十分危险,可见小时候的冒险精神。
我也偷过东西,偷的是我爸爸的香烟。他是律师,平时抽水烟,客户来谈生意的时候,就拿个白金龙牌的好烟给人家抽。有次,趁下午他不在家,我就偷偷拿了一根烟,带着自来火,跑到二楼抽,没想到刚一抽就被那个烟呛得不行。
日本鬼子不打走,国都没有了,还有什么家呢?
我十六岁时,正是抗战的时候。大家要分开了,我们三五个同学就到太平桥头凭栏而坐,看看江水,唱抗战歌。有上游漂下来的树枝、叶子,一种川流不息的感觉,我们就在脑中幻想啊幻想,也说不出所以然来。
二十岁,刚去黄埔军校,我白天操练又忙又累,一天下来就只想睡觉,第二天又是训练。新兵入伍,先步兵训练六个月,剃光头,不许出去,没有星期天休息。六个月分科以后才可以休息一天,留留长头发。
志愿去参军时,我一点也没想家,父母也不想。我妈妈虽然不想我去,但是她也深明大义,知是抗战年代。大丈夫志在四方,好男儿是要“乘长风破万里浪”的,霍去病讲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”,当时我胸中都是豪言壮语。那是“抗战”第三年,华北、东北、上海、南京、宜昌……都是日本人,就剩下江西一个角,南昌也沦陷了,要亡国了。日本鬼子不打走,国都没有了,还有什么家呢?
1942年5月,日本鬼子就打到江西南城了,一进城就杀人放火,我爸爸带全家逃到广昌去了,我家的房子烧掉了一半。城里面还有没有钱逃的,三千多个人被杀,地下沟里面都是人呐。那是五月份,日本人杀人放火之后就走了,随后发生了瘟疫,城里面一塌糊涂。
不久,我的奶奶听到南城已经收复了,就要回去。她是封建脑筋,说死也要死在家乡,不要死在外地。我的爸爸没办法,只好听她的话。这一去,我的妈妈、奶奶和爸爸,三个人马上都感染了瘟疫。当时南城没有医生,连药都买不到,我母亲就这么去世了。
乡愁,一个讲的是家乡,与山水土地相关,另一个讲的就是亲人。我这一辈子,对国家民族,没什么愧疚,但我确实是很对不起妈妈。参军的时候没想家,到后来,我经常想到自个儿的妈妈了。
因为我妈妈生病的时候,我没有给她倒过一杯水,或者是问候一声,也没有为她用过一分钱。她五十岁就不在了。当时,我的姐姐已经出嫁了;我在黄埔军校,和江西相隔千里;我还有个弟弟,到外面读书去了——她没有一个孩子在身边。想想那个时候,她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是多么痛苦啊!我现在想到她都非常难过。
就像我现在对家里小孩讲的,这成了我最大的一个心结,越想越难过,越想越自责。特别是现在听到旁人讲,或者看到电视里面讲谁给父母花钱、为父母做事,我就觉得那些人真幸福啊。一个人有妈妈,你喊她,给她东西,不是苦差事,不是吃了亏,这是人生的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