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五年小学生涯,就在我们村的祠堂度过。古朴典雅的祠堂比较宽敞气派,分门厅、中厅、大厅三进房子,中厅的两侧隔成两个教室,全村所有的孩子都在这儿上学。学校仅有饶老师与夏老师夫妻俩,他们承担了全村所有的教学任务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,饶老师还是高中毕业的毛头小伙子,他在家里自学,刚好村里也缺人才,就让他做了代课老师。语文、数学、自然常识,音乐、美术、体育、劳动课,全都一肩挑,是名符其实的全科老师。
为了转正,县里组织过民办教师考试,饶老师还考过全县第二的好成绩。
我爷爷还在的时候,饶老师会来找他下象棋。尽管我爷爷是盲人,下棋需要正常人帮他挪动棋子,但盲棋仍然没有对手,村里会下棋的人联合起来,也赢不了他。饶老师就喜欢向我爷爷挑战。
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天,母亲带领我到祠堂,饶老师在学校小门口拦着,让来上学的孩子数数火柴棒,测试一下能否数到100。有的数到10,有的数到20就卡壳了,我数到一盒火柴 没了,不到100,还想接着数。旁边有人说,你不用数了,就放我进去了。
一年级是夏老师教的,她教我们拼音a.o.e.是非常严格的,一定要发音完全标准为止。夏老师非常严厉,我们有不对的地方,她就毫不犹豫当面批评,我们大家都很怕她。
夏老师的普通话在乡村小学教师中,算最标准的了,县里来听课的老师,听了她的课都频频点头称赞。夏老师的歌声也很优美,高音唱得清亮。她教的《红梅赞》《月牙儿弯弯像把镰》至今记忆犹新。
村里需要有一个先生,大家都很方便。饶老师的毛笔书法相当不错,他就是全村的先生,逢年过节、红白喜事全都找他写对联、做账房先生。他写大字的时候,我就在桌子旁边看看,完了帮他的毛笔洗洗干净。有一次,我为了表现好一点,洗了又洗,将笔头反反复复揉揉捏捏,想要一丝墨水都不见为止,结果过度了,毛束脱出塑料头子了,我好紧张,连忙塞进去,一直不敢报告饶老师,不知这支笔因此而报废了没有,碰到老师心里总是惴惴不安。
一年级期末,全公社统一考试,我的语文试卷因“日”字注音写成了“le”,半分之差,与第一名失之交臂,屈居第二。听说,后来又一次考试,我的成绩不错,公社所在地完小的老师们不服气,试卷封卷以后再打开来反复校对,的确查不出问题。
尽管如此,我已被村里人认为是个会读书的孩子了,弄得我此后学习就不敢太松懈了,一旦成绩掉下来,心里会感到无形的压力。
那时候,我们家生活非常困难,每当开学了,家里都要为我姐弟俩的学费而犯难。我爷爷从箱子底下掏出一张老版的二元旧币,交给我姐姐,让我们去交学费。邻居们有的说,这张纸币早就作废了,有的说可能还有用。我心里不踏实,觉得拿这样的钱去交学费,我们实在没面子,又没有别的办法,只好硬着头皮去试试看。
夏老师接过纸币看了又看,也觉得这种钱没有见过。饶老师说了,先收下再说。我们姐弟俩才算交完学费,安心上学了。不知道这张旧纸币是否真的有效,也许老师们明明知道作废了,也当作有效的钱收下,让我们可以体面地入学呢!
那时候家里穷,我仅有两条薄裤子,一条刚洗过,天气不好没晾干。晚饭菜太咸,水喝多了夜里尿裤子了,第二天没有裤子可换了,怕挨骂,不敢告诉妈妈,就这样上学去了。坐在位置上屁股湿湿的,下课了都不敢出去玩。夏老师看我坐着不动,非得让我去室外活动活动,我只得被迫站起来,留下个湿湿的印子,真的好尴尬。
饶老师与夏老师有三个子女,小丽最大,与我同班,成绩也不相上下,咱俩交替数一数二吧。夏老师对她期望高,小丽承受的压力应该比我大。我父母就说一句话,你读得出去就让你读,读不出去就种田,不会种田就讨饭去。
我们一年级时,小敏才6岁,家里没人带他,夏老师就让他来与我们同班一起跟读了。小敏跟我同座,上课还好,不淘气,他不会做的题目,就来看看我的答案。
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,夏老师请假了很长一段时间,后来才发现,她生了一个儿子小昀。很快地,虎头虎脑的小昀一下子就会走路、会自己跑了。他特别聪明,两三岁就会背“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,若为自由故,两者皆可抛”这些诗词了。
【劳动课】
我们的劳动课就是捡茶籽、砍柴、割稻子、挖洋芋这些农活。
深秋时节,天高气爽,生产队员们摘过的茶籽山上,总有一些遗漏的角落,学校就组织大家到山上去捡茶籽。这个时候上山,蛇已经躲起来了,毛毛虫也没了,上山你追我赶,茶籽树上爬高爬低,在草丛中偶尔发现一株遗漏的茶籽,就像掘了金矿一般,幸福得大呼小叫。就是有时候跟不上高年级同学的步伐,在山上走丢了,没有捡满一匾篓就要下山了,觉得对学校贡献不大,心里难免失落。
砍柴是我的强项,父亲带我去过多次,砍伐、捆扎、肩背,这些基本功的要领我早已掌握,所以每次砍柴下山,我们总能满载而归,村里大人遇见,夸我们几句,那时候心里真爽。
四五年级时,暑假里,稻子成熟季节,小丽来喊我帮她家割稻子。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小大人了,能派一点儿用场了,我好兴奋。我们非常开心地割完稻子,一点儿也不累,饶老师还风趣地跟我们说说笑话,比在自己家里干活开心多了。回来后,小丽还喊我去她家里吃饭,干这么一点点活,就去老师家里吃饭,老师亏大了,我觉得很过意不去。
【体育课】
学校的操场设在夏家门口的一块长方形的田里。操场两头有一个篮球架,大小好像也几乎达到了标准球场的要求,不过地上是黄土。我们的课间十分钟,就在那儿做广播体操。测试跑步成绩,饶老师还要求我绕着两个篮球架的木柱跑过几圈。
后来,生产队撤销,分田搞承包责任制了,这块田又恢复为农耕地种粮食了。
没有了操场,学校只得将江边的草坝坡地权当作简易的操场。人少的时候,广播体操就在校门口牌坊脚下的空地上做做,人多的时候,牌坊脚下站不下,就到草坝上做广播体操。起初是三琼姑姑领操,她毕业了,小丽接着领操,做伸展运动、转身运动、跳跃运动,这些蹦蹦跳跳的动作,清脆悦耳的领操者的声音,犹在耳旁,仿如昨日。
有一次,饶老师说,今天的体育课“抓特务”,我在学校后山的苦槠树下放了纸条写的“特务”,用粉笔箭头标有提示,具体位置还是靠你们动脑筋的,谁找到最多谁就是“公安警察”第一名。大家一哄而上,争先恐后纷纷去“抓特务”了。不到二十分钟,“特务”就全被抓起来了。这次我下手比较慢,一个“特务”也没抓着,真是万分遗憾。
【音乐课】
音乐课其实就是教歌清唱,没有乐器和音响,没有伴奏。虽然饶老师会吹笛子、拉二胡、打鼓,可是学校都没有这些乐器。
每次教歌,饶老师就将歌词歌曲用毛笔字抄在一张大白纸上,挂在黑板上,让大家跟着他唱。
《蓝蓝的天上白云飘》《学习雷锋好榜样》《四季歌》《边疆的泉水清又纯》,这些歌曲都是饶老师自己自学先学会,再来教我们的。
夏老师的歌唱得很好,不过她太忙了,除了任课之外,还要做家务、管孩子,很少有时间教音乐。我姐姐和更高年级的同学参加公社组织的文艺活动,夏老师就亲自教那些姐姐们反映农业丰收的歌舞。没有音乐伴奏,全是女孩子们自歌自舞的清唱,就像山间的泉水,清新纯朴自然。
【数学课】
刚开学,为了加深数字概念,老师让一年级的同学数芦苇杆。我姐姐就带着我,到小溪边砍了一大把芦苇杆子,回家后一节一节大约每节15公分裁下来,扎成两捆,带到学校里去,做加减法的时候,拿出来用。
四五年级要学珠算了,我父亲自己做的一副算盘还不错,姐姐用了之后给我用。我们不但学会了珠算的加减法,也学会了“老虎吃猪仔”的游戏。四只老虎吃四排猪仔,猪仔要是被吃完了,算猪方全输。猪方走得好的,应该能逃出四只猪仔。
学到道路里程的概念时,饶老师就让我们拿着米尺,一尺一尺地实地去丈量道路,要量一公里。我们就分两组,一组学校门口往村里量,一公里刚好到夫人庙。一组往村外量,一公里要接近老江坝。路上碰到大人提醒我们,用长绳子量不是更省力嘛!我们偏偏不,就要一米一米量,量量需要半天,这半天就不用坐教室啦。
【语文课】
夏老师对语文拼音的要求很高,前鼻音、后鼻音、卷舌音、翘舌音,一一予以严格区分训练,可惜当时周边还没有讲标准普通话的氛围,我们自己也没有严格坚持标准,慢慢地就放松了要求,讲普通话时南方口音仍然很明显。
我们早晨第一节自修课就是朗读课文,祠堂外面的路上都能清晰地听到哇啦哇啦的朗朗书声。
五个年级的学生在两个教室上课,一、四年级一个教室,由夏老师教,二、三、五年级另一个教室,由饶老师教。
同一节课里,饶老师要分别教不同的内容。比如,先教二年级读一篇课文,让他们抄写两遍;然后,教三年级上新课,生词念几遍后,就打发三年级学生到牌坊脚下去大声朗读课文;最后教五年级数学,让毕业班可以安静地听讲解题。
外放出去朗读最受欢迎,起初还读一阵子,几遍后,大家就倦了。男孩子就在牌坊腰石、桅杆石上爬高爬低,女孩子就晒晒太阳,或者在牌坊脚下五块巨型条石上踢“算盘子串”。留一人在校门口“放哨”,发现老师出来了,连忙通知大家一本正经地聚起来,哇哇呀呀地高声朗读课文。
二年级开始,饶老师要求我们每天写一篇日记,一周交一次,他会认真批阅点评。一天写一篇看似简单,其实要坚持不懈挺不容易的。我们大多数都是写放学后,我们去放牛、砍柴,路上碰到牛偷吃庄稼,把牛牵走,或者碰到别人有困难,我给予帮助;或者捡到了东西,还给人家,等等,活用了几个成语就可以加分打优。所以,兴高采烈、汗流浃背、晴空万里、阳光灿烂,这些成语我们不知道用过了多少遍。
书法课要先磨墨,再写大字。大家从家里带来的砚台大大小小、五花八门,到小溪里打点儿水,用墨条叽咕叽咕起码磨十五分钟,然后,饶老师开始教我们写毛笔书法。一次就教一个字,写满一页20个字,就下课。没有字帖,既不是柳体、颜体,也不是欧体、赵体,就是学饶老师自创的“饶体”。
【三个代课老师】
夏老师请长假有三次,先后分别来了三个代课老师。
第一个是她的妹妹,也是夏老师,这里我们且称呼她为小夏老师吧。她好像是伏布中学毕业的,温文尔雅,比她姐姐温和,轻言细语的,上课也很清晰,同学们没有太多的压力,自然也服从管理。大约代了一个学期的课后,夏老师回来了,小夏老师就不来了。后来她嫁得比较远,我们就很少再见到她。
在三年级上学期,来了第二个代课老师:夏根旺。他才18岁,瘦瘦高高的个子,竹板头,笑起来就是一个大男孩。他是龙门村的,来我们村代课,住在大队办公室。放学了,其实他也很无聊,我们就去找他玩,捉迷藏啊什么的,很快就熟了。后来,他妈妈不同意他继续代课,把他带走了,不辞而别,我们难过了好几天。以后再也没有碰到过他了。
第三个代课老师是吴老师,一个高中刚刚毕业的女孩子,眉清目秀,举止优雅,虽然看起来温柔可亲,上课也带几分严厉。她上课会带着大纲来,分析课文,会详细讲解中心思想、段落大意,虽然我们不一定能理解,她就用粉笔抄在黑板上,让我们抄在笔记本或书本空白处。这对于我们加深课文理解其实挺有好处,这也使我感到新鲜。
吴老师还教过我们唱歌,“樱桃好吃树难栽,不下苦功花不开,幸福不会从天降,……”,她唱这首《樱桃好吃树难栽》时,脸颊两边衬出的小酒窝,使她看起来更美了。
【煤油灯下夜自习】
毕业班,饶老师总是抓得很紧,他让同学们晚饭后集中夜自修。八十年代初,家乡还没有电灯,我们就从家里一人拿着一盏煤油灯到黑乎乎的教室里去做作业。
为了字写得清楚端正一些,我们对着微弱的灯光,头不断地朝着煤油灯低下去,低下去,一不小心就会烧焦了前额的头发。
还好,后来村里装上了电灯,我们也不用夜里到祠堂去复习功课了。
我们一同毕业的有晓波、小平、兰忠、文周、友娟、满香、杏慧、玲娟、慧仙、小丽,等,一共12个人。
初中开学那一天,饶老师带着我们6位同学,沿着瓯江边上的鹅卵石小道,走十几里的山路,到紧水滩中学报到。从此,开启了我们新的人生之路。
饶老师与夏老师,2017年冬,在杭州宝石山上。
作者:厚铁